四十年光阴呼啸而过，如列车穿过岁月长廊。而1985年那个滚烫的8月16日，连同那方被我们简称为“小桥”的宿舍区，却在记忆的底片上愈发清晰。

裁军的潮声早已涌动。是年4月，我从福州军区司令部调到前线报社任编辑。未曾想，此番调动竟似命运埋下的伏笔。6月，军区裁撤已成定局。新落成的政治部机关大楼里，人心如悬帆待风：或等退休，或谋转业，或赴部队任职，人人皆在历史转折处寻自己的渡口。报社虽每周三期报纸照出不误，但合并到人员中，我不在其列，亦无赴南京之念。主持报社工作的副社长曾动员我入军校深造，我因山东故土之念婉拒；那时，我仍栖身于那片被我们唤作“小桥”的宿舍区，供给关系亦留于原单位。

司令部机关干部宿舍多数是在大院内，少数在大院外。“小桥”之名，源于通向大院之外干部宿舍区的唯一路径——一座青条石砌就的小桥。桥南侧清波潋滟为池塘，桥北侧稻浪翻涌伴水渠。一句“我住小桥”，便是最直白的坐标。出小桥向左拐，依次通向机关大院的小门和大门；向右南行，则通往福州市区和西湖公园。附近的马鞍公交站亭旁，一间烟酒食品店守着方寸烟火，店主是约莫三十五六岁的一对夫妇：丈夫沉稳如山，妻子温煦似风。油盐酱醋的日常采买，军装便装的交错往来，将军民情谊悄然织进这座“生活补给站”的每一寸柜台。

变故陡生于7月末。政委一锤定音：“报社到南京的人员太少，要增加！”格局瞬间改写——再增三名编辑：我成了这场大潮中猝不及防的“临时点将”。

离开“小桥”北上南京的时刻正是中午，热浪凝滞。我搭乘的车队即将启动。个人物品与主要行李已于数日前统一运往南京，大家轻装出发。那位惯常温煦的女店主竟怀抱一个鼓胀的布袋快步追来——七八斤青橄榄翠色欲滴，枝叶间犹沾着晨露。“带上！路上解渴！”她不由分说将沉甸甸的橄榄塞到我手上。她的丈夫立于小店门前，向着渐远的车队一遍遍挥手。那袋橄榄的微凉、那挥动的手臂，自此烙成离开福州最深的印记——而此前，8月1日，最后一期《前线报》墨香未散，机关已全面停止办公。那张报纸，成了一个时代的句点。

送行车队将我们这些赴南京工作的同志，送至位于闽侯县境内的杜坞站。绿皮专列如蛰伏的钢铁长龙。踩过硌脚的石砾登车，此行从小桥宿舍区出发的八九人共赴金陵，我到报社任职。在拥挤的硬卧车厢与战友道别后，我穿行向前，寻至政治部人员所在车厢。报社同仁共六人，我向李社长报到。列车轰鸣，铁轨铿锵，这列从杜坞站开出的专列，载着三大机关的部分干部，驶离我们深爱的闽山闽水，向着两大军区合并后新的南京军区机关进发。

次日正午，十六载沧列车抵达南京。金陵晴空泼泻天光，玄武湖上、紫金山巅，流云如絮。而此刻——1985年8月17日——千里之外的福州城，正鸣响解放三十六周年的钟声。那座城的中轴“八一七路”，路名即是为铭刻1949年同日的黎明。三桑轮回，当我在南京站前广场仰望流云时，福州的八一七路上，应正漫溢着鲜花与追思的人潮。历史以奇妙的笔触，将一座城的重生日、一个军区的落幕时、一群军人集体迁移赴任的启程点，并置于同一页日历——而我手中的青橄榄，犹带着《前线报》终刊的墨香。

四十年白驹过隙，百万大裁军已入史册。当年同行者星散何方？再返榕城，马鞍公交站亭犹在，然站旁那爿盛满人间烟火的小店，那对无名却温厚的夫妇——追车赠橄榄的女店主，门前挥别的丈夫，却不曾再见身影。小桥宿舍区已物是人非。

石桥、池塘、稻浪、水渠，连同那句“我住小桥”，皆成追忆残片。而离榕的重量从未消减——它融入众多领导、战友、同事一句句叮嘱与祝愿中，沉在那袋老板娘递来的青橄榄里，凝在店主人挥动的手臂间，刻于杜坞站台的握别、车厢内归队的瞬间、共赴新程的身影中。更在1985年8月17日正午，金陵日光与榕城钟声交响之时，获得了穿透个体生命的回响。

青橄榄的微涩，早被时光酿作回甘。它何止是街邻赠别？实乃百万裁军浪潮中一枚无名百姓手植的鱼水印信。它钤盖了福州军区时代的终章，亦烙印我们人生新程的扉页。那枚橄榄核深藏心壤，纵使“小桥”湮灭、同仁星散、赠橄人姓名永佚，纵使八一七路年复一年纪念——那份扎根油盐酱醋的军民情、熔铸于橄榄核中的军人魂，历四十年风霜，反愈觉其韧其醇。

橄榄犹青，征途未央。谨以此文献给经历那场百万大裁军淬火的人们！